第四百二十七章 問罪

　　“哦？”
　　聽到李瑕這壹聲反問，盧宜舟稍松了口氣，組織著話語，緩緩道：“去歲末，李知縣便向易守臣說過，推測蒙古主將親征？”
　　李瑕見他不喊，也頗有耐心，看了看神色僵硬的江春，又看了眼嚇得直哆嗦的黃素仁，方才點了點頭，道：“是。”
　　“易守臣派快馬將這個推測告訴了朱安撫使、蒲帥，他們皆認同妳的推論。”
　　“這我知道。”
　　“但妳可知，蒲帥的加急奏書送到臨安行在之後，如石沈大海？”
　　李瑕算了算。
　　他在淩霄城見易士英是十二月初八，蒲擇之得到易士英的傳信大概在十二月中旬，蜀川的消息送到臨安是順流而下，最快十八日可達。
　　行在至少能在年節沒過完之前得到消息。
　　但現在已是五月……石沈大海？
　　這顯然是不應該的，旁的不說，賈似道顯然也已得知蒙哥親征。
　　盧宜舟見李瑕沈吟，又松了口氣，道：“李知縣也知道，我久在朱安撫使身邊，許多易將軍不知道的，我皆明白。據朱安撫使所言，丁大全把持朝綱，在官家面前，連如此軍國大事也隱而不報。”
　　“是嗎？丁大全為何這般做？”
　　盧宜舟壹楞。
　　錯愕之後，他方才高聲道：“自是因丁大全掌樞密院事，卻無退敵之能，擔心陛下另選賢明，粉飾太平，諱言邊事。此獠不誅，大宋必亡！”
　　“很有道理。”李瑕道：“妳是聰明人，不必在我面前振臂高呼，說，妳想要什麽，能為我做什麽。”
　　盧宜舟不由又是壹楞。
　　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唇，帶著些小心，緩緩道：“李知縣，我明白妳的處境，事實上朱安撫使根本就不信任妳。”
　　李瑕掃了江春壹眼，見其正呆若木雞，也不泡茶，於是拿起案上的開水給自己倒了壹杯，慢慢喝著，聽盧宜舟繼續說。
　　“成都之戰後，朱安撫使看似欣賞妳，其實已對妳有所防備，遷川西百姓壹事，他曾私下與我說過，實試探於妳。因妳出身丁黨，而朱安撫使素來最恨丁大全。
　　瀘州壹戰，張都統多次想要征召妳。朱安撫使卻想看看妳與魏文伯走得有多近。若非張都統被俘，朱安撫使害怕朝廷歸咎，絕不敢依妳戰略。”
　　話到這裏，盧宜舟迅速瞄了李瑕壹眼。
　　“妳果然察覺出來了？妳告訴易將軍蒙古主親征之推論，朱安撫使本該親自問詢於妳，但他沒有。成都壹戰之功勞，妳至今未得封賞。故而妳早就察覺了。”
　　李瑕笑了笑，不回答。
　　此時回答了，便相當於承認自己藥暈了朱禩孫。
　　盧宜舟略有些失望，又道：“但李知縣妳的處境只怕也不好，我懂妳的。此次丁大全隱瞞戰事，我們已傳信給朝中忠直之臣，將共同彈劾丁大全。到時，丁黨必定倒臺。”
　　“妳們？”
　　“這般說吧，我們已聯名百人，太常寺主簿王應麟、中書舍人洪芹、侍禦史沈炎、右正言曹永年、監察禦史朱貔孫、監察禦史饒虎臣……”
　　李瑕懶得聽盧宜舟念。
　　上得了臺面的壹個都沒有，全是些蝦兵蟹將沖鋒在前。
　　真正的重臣總是躲在後面。
　　“夠了。”
　　盧宜舟又小心試探道：“李知縣也知丁黨前途堪憂，果斷與其劃清界限，遂有了魏文伯之事，然否？”
　　“妳真想知道？”
　　盧宜舟聞言啞然，勉強苦笑了壹下，又道：“但我知妳的為難，當此局勢，兩頭不靠。惶惶之際，難免會做出些……慌亂的舉措。”
　　話到這裏，他已漸漸有了自信，擡起頭，看著李瑕，很誠懇地道：“李知縣，妳手裏有兵，能立功，我對付妳沒有好處。妳我可以有同壹個政敵，我們可以幫妳。”
　　李瑕放下手中的茶杯，點了點頭。
　　“妳確實告訴了我很多，這段時間以來，我了解到了這大宋朝奮勇抗敵的將士們如何想的，了解到了奸臣們是如何想的……唯獨對妳們這些‘忠直之士’的想法有些缺失。
　　我也壹直不太清楚，蒙哥入蜀之際，臨安城裏到底在做什麽。
　　多虧了妳，現在我知道了，也放心不少。”
　　盧宜舟笑起來，道：“妳放心，我可以保證，丁大全被問罪之時，不會牽連到妳。”
　　“蒙軍都已入蜀了，扳倒丁大全再布置防禦，來得及？”
　　“這……蜀中不是有如非瑜這樣的壯士守國嗎？必能勝的。”
　　“朱安撫使之事呢？”
　　“我奉朝廷之命監察潼川府路，官職雖卑，但朱安撫使亦屬我監察。”
　　李瑕走上前，伸手解盧宜舟手上的繩索。
　　盧宜舟自知保全了性命，終於是放松下來，揉著手上的勒痕，又道：“非瑜真是聰明人，妳已殺太多人了。留著我，我保證對妳更有用處。”
　　“妳不會背叛我？”
　　“哈？且看如今潼川府路這形勢，我敢嗎？”
　　李瑕點點頭，看了江春壹眼，問道：“伯父，妳如何看的？”
　　“啊？”江春又是驚楞，又是大舒了壹口氣，道：“盧觀察使說的不錯啊，我等為臣子的，偶爾須便宜行事，但都是為了社稷。”
　　“不錯，為了社稷。”盧宜舟道：“為了社稷……”
　　“噗。”
　　李瑕忽然按住姜飯的手，將他手裏的刀捅進盧宜舟的胸膛。
　　盧宜舟愕然，楞楞瞪著眼看著李瑕。
　　“忠直之臣？妳們有扳倒丁大全的本事，卻揭不破他粉飾的太平？這太平，到底是丁大全粉飾的，還是大家配合他壹起演出來的？”
　　李瑕不慌不忙，道：“看來，朝中忙於爭權，暫時是管不到西南壹隅了。”
　　盧宜舟恍然才明白，李瑕那帶著嘲諷的“我放心了”是何意思。
　　他已直挺挺地倒下。
　　江春眼見著血潑灑在書房當中，驚得完全呆在那裏。
　　李瑕讓了壹步，淡淡掃了姜飯壹眼，道：“記住，下次殺官，不要先把人捆起來。”
　　“小人……小人不明白。”
　　“手腕上會留下勒痕，得先讓他活血，明白了？”
　　姜飯呆呆看著盧宜舟的手，點了點頭。
　　他上前，摁住了黃素仁，便要去解其手上的繩索。
　　“這個就不用了。”
　　“是。”
　　又是壹聲“噗”響。
　　江春嚇得不輕，慘白著壹張臉，良久才緩過神來。
　　回不了頭了。
　　“非……非瑜啊，這……這總不能將所有的上官都……都……”
　　“沒關系。”李瑕道：“朱安撫使是被盧宜舟下藥弄暈的，明白嗎？”
　　“為……為何？”
　　“當時，老君山上，盧宜舟見勢不妙，派人弄暈了朱安撫使，想掌控兵權投蒙。沒想到易將軍鎮住了局勢，盧宜舟壹計不成，於是退而求其次，讓我送他到敘州。”
　　“那……那現在，盧宜舟死了，朱安撫使該醒了？”
　　“伯父想得周到。”李瑕道，“這樣吧，盧宜舟見我率軍歸來，擔心他與紐璘的傳信已被我知曉，帶著朱安撫使乘小船逃跑，打算獻神臂城降蒙……朱安撫使醒來之時，會正好看到有士兵為了救他，在船上殺了盧宜舟。”
　　“這……各種細節可要安排妥當了。”
　　“伯父說的是。”
　　這壹聲聲“伯父”入耳，江春多希望李瑕不要再這般喚自己了。
　　承受不起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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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姜飯，妳挑幾個信得過的人去，妳就不要去了，朱稷孫認得妳。”
　　“是。”
　　姜飯抱拳應了，轉身出去。
　　屋中僅剩下李瑕與韓祈安。
　　“我本以為阿郎會壹直控制著朱禩孫。”
　　“拖太久了不好。”李瑕道：“殺了也不好，引人懷疑。”
　　“但要做仔細了，萬壹朱禩孫起疑，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暈的。”
　　“沒關系，黃素仁壹直就是他身邊的軍大夫，當時我弄暈朱稷孫時故意打開過他帳裏的藥箱。黃素仁與盧宜舟過從甚密，證據很多。”
　　韓祈安道：“若他醒來，要調走瀘州軍又如何？”
　　“我打算帶瀘州軍到成都去。”
　　“這麽快？”
　　“時不我待。”李瑕道：“在戰功面前，壹切的詭計都只是小道。我們要的是壹直勝利，而不是把所有心思用在對付誰。”
　　“是。”韓祈安懂自省，道：“阿郎要的是敘州城、瀘州軍，這是本；朱禩孫只是末。是我沒分清。”
　　話到這裏，韓祈安搖了搖頭，嘆道：“可惜啊，蒙哥親征之際，這宋廷朝堂上想的依舊是黨爭。”
　　“在他們看來，做的也沒錯，不除奸黨，何以專心抗蒙，攘外必先安內嘛。”
　　話雖如此說，李瑕顯然懶得摻合這些事。
　　是以他壹刀捅死盧宜舟。
　　丁大全肯定不是好人，但對付丁大全的就全都是好人嗎？
　　大宋朝這場雪崩當中，有幾片雪花是無辜的？
　　無論如何，僅從今日之只言片語當中得到的消息，李瑕已預感到，宋廷對川蜀的支援必然緩慢。
　　孤軍奮戰的蜀人，真能擊殺蒙哥嗎？
　　他突然再次感到心悸，這次，他似乎捉住了那縷飄渺的擔憂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