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章 荒煙蔓草

　　月光下，巴音翻開卓力格圖，看到了屍體的胸前插著壹支弩箭。
　　他站起身走了幾步，又檢查了哈達的屍體。
　　地上的血滴還未凝固。
　　巴音跨上馬，踏進高高的蔓草。
　　附近是壹片荒冢，也許很多年以前在這裏發生過壹場戰爭，又或許是瘟疫，荒野裏布滿了墳頭。
　　偶有磷火在空中閃過……
　　“楊慎，我知道妳懂蒙語，妳就在附近，能聽到我說話。”
　　喊聲在夜色中回蕩開來，帶著憤怒和殺意。
　　巴音策馬走過壹個又壹個荒冢，搜索著，時不時縱馬躍上某個墳頭。
　　“楊慎，我上了妳的當，今天我壹見妳，我就知道上當了。妳殺了赤那，逼張家叛亂。妳們漢人就只會躲在背後使這種卑鄙的伎倆嗎？有沒有勇氣來與我正面打壹場？！”
　　“我，克烈部的巴音！就是我壹箭射中了妳。妳還要像小雞壹樣藏到什麽時候？我會找到妳，把妳的皮剝下來，填上稻草，擺在我的家裏。”
　　“還有張家大姐兒，等我捉到妳，看張家還敢不敢殺我，但在這之前，我要對妳做什麽妳知道嗎？！哈哈哈，妳們躲不掉的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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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張文靜害怕得身子不停顫抖，而她整個人卻已被李瑕緊緊環抱住。
　　她與李瑕就躲在其中壹個小小的墳洞裏，外面蓋著壹塊石碑，裏面滿是白骨。
　　蒙人的吼叫聲仿佛就在頭上炸開，從石碑的縫隙裏能看到馬蹄從眼前踏過。
　　張文靜努力克制著自己才沒有嚇得叫出來。
　　良久的窒息……
　　終於，馬蹄從視線中消失。
　　那駭人的吼聲越來越遠。
　　張文靜終於舒了壹口氣，又覺得被李瑕壓得透不過氣來。
　　實在貼得太緊了，她壹開始都不敢相信兩個人都擠到這麽小的墳裏，幾乎是把兩個人擠成了壹個人。
　　她感覺到他的呼吸吹到耳朵裏讓人心悸，劍柄硌在腿上硌得人生疼……
　　“他走遠了，別抖了，冷靜點。”終於，李瑕低聲說了壹句。
　　張文靜壹個激靈，顫聲道：“那……出去好不好？”
　　“他還會回來，他知道我們就在這片墳地，不會輕易走的。但別怕，他最多守到早晨，他還要躲避妳家的追兵。”
　　“嗯……”
　　“我要睡了，妳記住不要出聲，累的話妳也睡吧。”
　　張文靜聽了前半句，駭了壹跳，心跳的不行。
　　“哦……妳要睡了？”
　　“嗯，保存體力。”
　　張文靜不敢相信他居然要在這個時候睡覺，擠得這麽緊，怎麽能睡得著？
　　而且這裏是墳洞誒……
　　但李瑕似乎真的睡著了。
　　只有張文靜還在那小鹿亂撞。
　　這個夜晚對她而言極為難熬，腦子裏紛紛亂亂，整個人如同被放在油鍋上煎。
　　那蒙古人的喊叫聲越來越遠，終不可聞。
　　天地靜謐下來。
　　張文靜感受著李瑕的呼吸，心想他也許就是故意輕薄自己，要是他真的輕薄了該怎麽辦？要不要自盡？現在這樣是不是已經被他輕薄了？算不算呢……
　　想著想著入了神。
　　許久許久。
　　外面突然響起“嗒”的壹聲。
　　是巴音又無聲無息地轉回來了，踩踏了某個荒墳。原來他是故意喊著遠去，想騙他們出來。
　　張文靜又是壹個激靈，嚇得魂都掉了。
　　她無意識地把身體貼向李瑕，只覺得縮在他懷裏才能感到安心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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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也不知過了多久。
　　有馬蹄聲踏碎了這個靜謐而可怕的夜。
　　“他在那！別讓他跑了！”
　　“放弩！不留活口！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喧囂聲大作。
　　張文靜驚喜起來，她知道這是張家終於找來了，忍不住就要高興地喊出來。
　　“我在……”
　　下壹刻，李瑕壹把捂住了她的嘴。
　　“唔……唔……”
　　張文靜努力掙紮，身子卻被李瑕死死壓住。
　　外面的動靜還在不停響起。
　　“又找到了兩具屍體！”
　　“那就剩這壹個了，追！殺了他！”
　　“追……”
　　馬蹄聲如暴雨，來的疾、去的也疾，傾刻之間就越來越遠。
　　李瑕終於松開了手，壹腳踢開墳洞外的石碑，拖著張文靜出來。
　　夜風吹來，張文靜只覺身上壹涼，放眼看去，荒野無人。
　　她蹲在地上大哭起來。
　　“我在這裏！我在這裏……嗚嗚……我想回家……妳為什麽不肯讓我回家……”
　　接著，李瑕的聲音傳入她耳朵裏。
　　“我會讓妳回家。”
　　張文靜壹聽，楞了壹下。
　　李瑕道：“妳家人會再找過來的，兩具蒙古人的屍體被帶著了，只要有人看到傷口，很快就會意識到我們在這裏。”
　　張文靜擡起頭看去，只見月華灑落在李瑕的側影上，他顯得那樣沈靜。
　　李瑕說著，已觀察了周圍的環境，捉住張文靜的手，拉著她就走。
　　她沒再掙紮，喃喃道：“妳別殺我好不好？我會求我父兄饒妳壹命的……”
　　“都說了不會殺妳。”李瑕道：“我在亳州、鹿邑的事情都辦完了，沒必要再捉著妳。”
　　“我……妳會放我回家？”
　　“嗯，前面應該有條河，妳送我到河邊吧。”
　　其實，如張文靜所說，在樹林裏的時候李瑕確實是在故意騙她繞圈圈。
　　他事先打聽過，鹿邑縣城西南二十余裏有片槐樹林，樹林西南面有三條大河，這是他的逃跑計劃。
　　所以，哪怕壹路奔逃，他也從來沒有過迷失方向……
　　張文靜臉上淚痕未幹，就這麽被李瑕拉著走。
　　好壹會兒，她輕聲道了壹句。
　　“妳背上在流血。”
　　“沒事，血快凝了。”
　　“妳會死的。”
　　“我不會輕易死。”
　　“妳壹個宋人，在北邊活不下去的，妳……何必為趙宋如此賣命呢？”
　　“我說了，我不是為任何人賣命。”
　　李瑕腳步很快，張文靜有些跟不上，壹只手被他拉著，小跑起來，另壹只小手揮舞在空中，很快又開始有些喘息。
　　她咬了咬牙，把白天想說而沒說的話吐了出來。
　　“妳投靠我父兄好不好？我替妳求情，他們不會追究妳的，還能重用妳……”
　　“不需要。”
　　“我們真的不是漢奸，我們……”
　　“那是妳的立場，我理解。但我也有我的立場。”
　　張文靜還想說些什麽，卻喘息著開不了口。
　　她好不容易才跟上李瑕的步伐，臉上泛著紅暈，也不知是因為跑動，還是從墳洞裏出來後就沒褪下。
　　兩人牽手跑過萋萋荒草，前面果然有壹條大河，在月光下泛著波光粼粼……
　　張文靜見此景色，驀地又眼眶壹紅。
　　“馬跑了，東西丟了，妳傷也沒好，真的會死的。”她顫聲道：“妳真的會死的……”
　　李瑕轉頭四下看著，漫不經心道：“情況已經很好了，計劃完成了，我也從妳手中脫困了。”
　　“別這樣好不好？妳為何要壹定拿命去拼？”
　　“因為我不會像妳們……妳們所有人活得都像狗。我不壹樣，我是冠軍。”
　　張文靜壹楞，又因他罵她是狗而有些小小的惱怒起來。
　　“妳才是小狗……妳剛才，真的睡著了嗎？”
　　“嗯，所以我很精神。”
　　李瑕說著，松開她的手，道：“好了，妳就站在這裏，妳家人很快就會找到妳。”
　　張文靜只覺手腕壹松，反而下意識握住李瑕的衣襟。
　　“幹嘛？”李瑕道。
　　“我……妳被我俘虜了。”
　　“神經病。”
　　張文靜不松手。
　　李瑕低下頭看了她壹眼，目光微微壹閃，把她的手拿開。
　　“放心吧，我不會殺妳，妳不必再說那些話來招攬我了。”
　　張文靜氣惱起來，哭道：“對，我就是怕妳殺我，我才招攬妳……”
　　李瑕默然了壹會，道：“我現在去下遊，妳可以猜我會往哪個方向走。”
　　張文靜只是哭，眼神有些委屈。
　　李瑕轉身走了。
　　她擡起頭看去，只見他背上的衣服破開，露出她親手為他包紮的布條，上面還有血溢出來。
　　事到如今，他只剩下壹人壹劍，卻還那樣步履堅定，漸漸在她的視線裏消失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