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章 前程

　　其實魏博潰兵比夏軍先壹步趕回高唐。
　　城內還有三千兵，其中兩千人為土團鄉夫，壹千為高唐縣鎮兵——其實這壹千人原本也是鄉勇，只不過上個月剛剛轉正罷了。
　　三千兵，如果緊閉城門死守，多半無事。但他們太勇了，居然決定出城去援救陷入重圍的李刀奴和兩千衙兵。
　　但也正是這個決定，讓他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。
　　出城的援軍才剛走了二裏地，結果就遇到了追襲而來的張溫、董璋二部。
　　都是三千兵，但壹方呈縱隊行軍形式，且因為急著趕路，大耗體力；另外壹方則提前偵查到了情況，稍稍修正了壹番，然後呈戰鬥隊形前進。
　　雙方的碰撞幾乎呈現壹邊倒的形勢。
　　沈澱了兩年之久的張溫、董璋二人勇不可擋。州軍裏來自銀鞍直及禁軍的老卒也做出了表率，身先士卒，大聲呼喊。
　　將為兵之膽，軍將如此勇猛，州兵們也士氣大振，奮勇殺敵。
　　雙方在樹林邊、溝渠旁、田野內展開了激烈廝殺。
　　張溫手持壹柄長柯斧，帶著數十名身著鐵甲的猛士，且戰且進。
　　每壹斧劈下，定然殘肢落地，血雨紛飛。
　　董璋帶著僅有的三百騎兵，橫沖直撞，鐵槍如毒龍壹般，伸縮不定。
　　每出壹下，必然取人性命。
　　打頭陣的要麽是急於立功的將校勛貴子弟，要麽是殺人如麻的沙場老卒。他們的表率作用是巨大的，如同壹把尖刀，將敵人鮮血淋漓的胸腹徹底劃拉開，然後死命攪動，徹底斷絕他們的生機。
　　“剁人如剁羊，痛快！”張溫發泄似的哈哈大笑，手中的長柯斧揮舞個不停，不禁讓人懷疑，他身體裏到底蘊含著多少力量，怎麽都不力竭的？
　　但敢於在戰場上使用這種重型兵器的武夫，又豈是妳能猜度的？長柯斧重重劈下，賊人軍校緊急避開了要害，但依然被砸得七葷八素，重重倒在地上。
　　“噗！”壹桿長槍從側方刺來，刁鉆地插進了軍校的咽喉。
　　這壹槍，穩準狠，速度還奇快，時機把握得賊好，沒十幾年戰場廝殺經驗，壹般做不成這事。
　　“哢嚓！”隨著最後壹斧斬落，魏兵終於潰了。
　　董昌見戰場上已不需要自己幫忙，於是帶著騎兵，如壹陣風般沖向高唐縣城。
　　城門口還是有壹些盡職的守兵，他們見來不及關城門，於是直接用步弓、強弩射擊，將沖得最快的七八騎打落馬下。
　　董昌大怒，拍馬沖上，壹槍捅死壹人，正待繼續殺賊，冷不防戰馬中了壹箭，令他滾落馬下。
　　數名賊兵湧了上來，感覺像是豁出去的樣子，提刀欲砍。幸好很快又有後續騎兵沖了上來，將敵軍擊散。
　　董璋逃過壹劫，大怒之下手持鐵槍，步行入城。
　　城中幾無守兵，少許鄉勇、市人手持弓、刀、槍，用復雜難言的眼神看著他們。
　　“誰來爺爺面前受死？”董璋撥開迎面刺來的長槍，跨步前進，壹槍刺死敵兵。
　　非常標準的跨步刺殺動作，簡直可以當教練使去了。
　　“誰來受死？”董璋大踏步前行，身上的甲葉嘩啦啦作響。
　　“不好好在家種地，偏要做賊？”又壹槍刺下，賊兵倒地。
　　“腦後長反骨的東西，朝廷怎麽著妳們了？”鐵槍橫掃，蕩開了數桿長槍。
　　“魏博武夫，都是禍害！”董璋追上壹名轉身欲逃的賊人，將槍尖送入他的後心。
　　“嗖！”壹箭射來，穿透肩甲，火辣辣地疼。
　　董璋大怒。
　　他想起了軍中流傳甚廣的傳說：金刀軍使楊亮攻蘭州時中箭，大怒，挺槊直追，最後將放箭偷襲他的吐蕃賊兵刺死，這才拔掉羽箭，著實震撼了所有人。
　　他心向往之，決定效仿。
　　壹夫搏命，數人束手。在越來越多的騎兵威壓下，賊兵很快堅持不住，潰退而去。
　　董璋壹邊罵，壹邊追，手下絲毫不停。
　　有人想往街道兩旁的民宅內鉆，被人釘死在木門上。
　　有人想拐進另壹條街道，直接被他追上，刺死在地。
　　有人絕望之下返身來戰，被他捅入腹部，然後壹腳踹開。
　　上了頭之後，感覺又來了，真是怎麽打怎麽有。董璋就像是戰神壹般，在魏博鄉勇之中縱橫來回，幾無壹合之敵。
　　“廢物！就這點本事，還想抗拒天兵？”董璋腳踩著壹具屍體，極盡嘲諷之能事。
　　有人受不得激，當下也不跑了，聚集了十余人，大喊壹聲便圍了上來。
　　“嘚嘚”馬蹄聲響起，數騎直沖而至，直接將賊人撞得東倒西歪。
　　城門口已經響起了淩亂的腳步聲，兗兵已追奔而來。魏人放棄了抵抗，四散奔逃。
　　董璋啐了壹口，哈哈大笑。
　　其實他心中明白，魏博武人的抵抗意誌算可以了。連番失敗之下，還能抵抗到這份上，超過了天下大部分藩鎮，至少比淄青鎮那幫家夥強。
　　三千兗州兵，他帶來了壹千五。老實說，他們的戰鬥欲望和素養強不到哪去，畢竟拿的糧餉還不到衙兵壹半，裝備和訓練也不如他們，戰鬥經驗更不用談了，很多是新兵。這些新兵的本領，甚至還不如魏博普通的鄉勇，今日能贏，完全是靠計謀埋伏，以及關鍵時刻老兵的示範作用。
　　不過，贏了就行！
　　大量步兵的湧入是兩個時辰後的事情了。
　　董璋斜倚在壹頭石獅子上面，讓醫官給他裹傷，嘴裏還在吹噓著：“想當年攻鄆州、青州，我身先士卒，戰後裹傷，挖出了十余枚箭頭，連殿下見了都誇贊我的武勇，當場把納入府中的姬妾賞我了。”
　　醫官聽了大為贊嘆，時不時捧上兩句，撓到董璋癢處時，又放聲大笑。
　　他也就欺負醫官是新從州學來的，不懂戰場罷了。事實上只要上陣時間長了，武夫們身上都壹堆箭傷，挖出十余枚箭頭真算不了什麽——符存審從小兵做起，沖鋒陷陣，年老後教育孩子，說自己出身寒微，不得不用命來博取富貴，壹生共從身上取下壹百多枚箭頭，攻雲州時先登，鮮血充滿了衣袖，晉王親自為他裹傷，而他還是幸運的，更多的人已經悄無聲息死在了戰場上。
　　這就是九死壹生的戰爭。
　　對面萬箭齊發之時，避無可避，到底是什麽在支撐著妳奮勇前行？難道真不怕死嗎？
　　或許是吧。武夫們為了富貴，沒有什麽是不能舍棄的，哪怕是命。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很難理解。
　　王郊步行進了城，身上還披著重甲。
　　董璋看了壹眼，明智地閉上了嘴巴，不再吹噓了。
　　這是個“牲口”，騎術好，射箭準，會使馬槊，還有壹手投矛的絕技，不得不服。
　　“全城大索，抓人！凡參加過州縣兵、民團的丁壯，盡數捕拿，交由殿下發落。”身為遊奕討擊使的王郊當場下令。
　　如狼似虎的軍士立刻領命。他們手執利刃，挨家挨戶搜捕，遇到反抗的就壹刀斬下。
　　其實根本弄不清楚誰參加過什麽部隊了。魏博幕府批發官帽，拉隊伍的人太多，卻連軍服都沒有，很多民團看起來就和百姓無異，如果妳忽略他們手裏的武器的話。
　　這會也只能靠俘虜指認了。定然有冤枉，也有遺漏，但無所謂，他們要的就是捕拿、斬殺更多的魏博武人。
　　若非殿下不允許他們屠城的話，這會怕是已經動手了——屠城，很多人聞之色變，但對軍士們而言，其實誘惑力很大，可以搶劫財物，可以盡情發泄欲望，事後壹把火燒了，什麽痕跡都不會留下。
　　“殺賊好！殺賊好！”董璋壹把推開醫官，主動領命而去。
　　看他嗜血殘忍的模樣，估計不會有什麽好事。
　　不壹會兒，野利克成也策馬趕至。
　　王郊立刻上前見禮。
　　他武藝卓絕，但人不笨，善於籠絡部下，也善於和人打交道。董璋那個粗坯，只懂打打殺殺，王郊懶得和他壹般見識，但野利克成不壹樣，與他結好，對前途極有幫助。
　　王郊，可不甘心壹輩子在州軍裏廝混。
　　“王都頭，拿下高唐後，咱們不要閑著，先收集糧草，鎮壓亂民，然後再想辦法多攻占壹些地方，妳看如何？”野利克成也很敬重這個既有武勇，又很有頭腦的軍將，提議道。
　　“咱們這般酷烈行事，已經與魏博不死不休了。”王郊沈吟了壹下，道：“昔年魏博不過四十余萬戶，卻有八萬兵，親黨膠固，關系復雜。咱們在城內外斬殺了那麽多賊兵，他們亦有親友，事情怕是沒那麽簡單，離徹底掃平高唐還早呢。野利將軍切勿急躁，還是得緩緩圖之。”
　　“也是。”野利克成壹笑，沒直接反駁，不過很快又低聲說道：“我聽聞殿下欲整編第八支禁軍。此番攻魏博，誰功勞大，戰後整編之時，機會就越大。”
　　王郊沈默了壹下，到底還是忍不住，問道：“如何個整編法？”
　　“龍驤、龍武、捧日、捧聖、拱宸諸軍在圍攻臨淮，我猜戰後整編之時，定然會抽調壹兩支部伍。妳曾經當過天雄軍左廂的步軍指揮使，這次如果表現出色，機會很大。”野利克成說道：“壹廂兵馬使之職，未必沒有可能。”
　　王郊怦然心動。不到三十歲的禁軍兵馬使，這是何等前程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