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零二章 妳是個什麽東西

　　陳榮並不是故意要找茬，只是有感而發。
　　這是壹種刻在骨子裏的鄙視鏈，秀才鄙視童生，舉人鄙視秀才，進士鄙視舉人，庶吉士鄙視進士。
　　對於夏文暉這種讀書讀到壹半，跑去經商，張口閉口利潤幾何，在陳榮眼裏，更是發自內心地看不起。
　　若是往常，依著他的脾氣，幾乎要指著對方鼻子罵了。
　　今天看在皇上的面子，只是不屑地嘀咕了兩句而已，卻沒想到，那夏文暉居然出言頂撞，甚至有些針鋒相對的意思。
　　妳是什麽東西，竟敢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？
　　且不說我是壹任知府，妳是平民百姓，只憑著妳我二人的功名，壹個登堂入廟的進士，壹個半途而廢的秀才，教訓妳幾句，那都是看得起妳！
　　於是，他黑著臉說道：“老夫說妳開口言利，令先祖蒙羞，有什麽不對嗎？”
　　“妳不言利嗎？”
　　夏文暉幾乎想都沒有，便反駁道：“敢問這位大人，若不言利，誰來供養著妳錦衣玉食？又如何聘請名師，金榜題名呢？”
　　“若不言利，朝廷的俸祿多少，想來大家都是清楚的，那麽大人何以能吃飽喝足，還有閑心，在此高談闊論呢？”
　　“大人分明占據著天下最大的利，轉過頭，卻又恥於言利。就好像壹個人非要進食不可，卻偏要恥於庖廚，這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嗎？”
　　夏文暉雖是壹名商人，卻別忘了，他也是讀書人。
　　若論舌戰，誰怕誰啊？
　　放在以往，這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爺們自然遙不可及，可現在不同了，皇上開新政，改科舉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，以前那套規矩不好使了。
　　現在這世道，需要的是有本事的人，而不是那些只會高談闊論的清流。
　　更何況，我夏文暉是書香門第，官宦之家，我祖上發跡的時候，妳還沒生出來呢！
　　論人脈，論家望，我夏文暉即便是個秀才，也未必就比妳差，憑什麽受妳的羞辱？
　　陳榮萬萬沒想到，不過是隨便踢了壹腳而已，竟然踢到了鐵板上。
　　眾目睽睽之下，頓時老臉通紅。
　　不遠處，朱祁鎮則是停下腳步，臉上壹副看熱鬧的樣子。
　　曹鼐默不作聲，看不出是什麽態度。
　　隨行的幾名當地官吏則奉行著槍打出頭鳥的原則，默不做聲，他們都在觀望，等著看陳榮的反應。
　　事已至此，陳榮已經沒有退路，只好說道：“作為讀書人，張口經商，閉口言利，竟還大言不慚，我倒想問問，妳讀的什麽書？這個秀才又是怎麽考上的？”
　　夏文暉面帶微笑，不卑不亢，說道：“學生自幼讀的四書五經，乃聖賢之書，不過，自從朝廷開新政，卻發現只讀四書五經是遠遠不夠的，最近又學了很多新東西，如果大人有興趣，學生可以送大人幾本。”
　　陳榮不屑地哼了壹聲，說道：“既然讀了這麽多聖賢書，妳倒是說說，哪位聖賢教妳打擊士紳了？還是說縱容泥腿子們，將地分了？”
　　曹鼐聽完，眉頭微微皺起，因為這番話已經隱隱有些針對新政了。
　　說白了，新政就是為了革除朝廷養士帶來的土地兼並，以往士紳可以少繳稅，甚至不交稅，現在則不同，手裏土地越多，交的稅越多。
　　夏文暉冷笑道：“不過是土地買賣，壹個要買地，壹個要賣地，怎麽到了妳的口裏，就成了強取豪奪？至於妳說的分地，乃是朝廷新頒布的攤丁入畝之策，學生認為非常好，能者多勞，誰家的地多，誰就多為陛下和朝廷分憂，有何不可？”
　　“子曰：君君臣臣，父父子子。皇上心系天下百姓，改善民生需要錢糧，我等都是讀書人，自當曉得報效君恩的道理。為何到了大人口中，好似覺得官府多收壹些糧稅，就成了搶奪？”
　　“我夏文暉只是壹名商人，尚且明白這個道理，大人則是堂堂朝廷命官，享受國恩，本該是鼎力報效，即便粉身碎骨，也是理所當然，這才是君臣之道，現如今卻因為多交了幾分稅，便在此跳腳，敢問大人，四書五經被妳讀到了狗肚子裏去了嗎？”
　　“妳，妳……我……”
　　陳榮氣急，壹張臉漲得通紅，壹句話還沒說出來，又被夏文暉無情地懟了回去。
　　“還不是因為似妳這樣，口裏仁義道德，實則卻只想著壹家之私之人，令天下人提及仁義二字，便禁不住想要發笑，似妳這樣的偽君子，才讓聖人蒙羞！讀書人的臉，都被妳這般的人丟盡了，卻還敢在此狂吠，生怕別人不曉得妳是個只知從朝廷牟利，卻不知圖報的跳梁小醜嗎？”
　　陳榮胸膛起伏，大口喘著粗氣，說實話，他很久沒有和人這般撕破臉皮激烈的爭吵了，以往都是他仗著自己的身份，單方面輸出。
　　沒想到，今日遇到了壹個狠人。
　　太狠了！
　　他哪裏知道，關於新政的爭論，在士大夫階層內部，早就已經吵得不可開交。
　　守舊的士紳每日痛罵新政，而以夏文暉這壹批思想開明，並且開始有了新的贏利點的士大夫，則反唇相譏。
　　關於新政之辯，代表著新舊兩大勢力，每壹個人都在絞盡腦汁進行論戰。
　　而陳榮在京城，是高高在上的吏部天官，就像是溫室裏的花朵，平日裏只負責輸出，如今真的身臨其境，卻發現自己毫無實戰經驗，剛壹交鋒，就被人按著頭壹頓暴揍。
　　正面辯論肯定是沒希望了，於是陳榮滿臉譏諷，說道：“君君臣臣，不是事事逢迎，那麽和奸佞有什麽分別？為人臣者，應當……”
　　“為人臣者，應當奉公守法，對吧？”
　　還不等陳榮說下去，夏文暉就打斷道：“可是據我所聞，妳們這些朝廷命官，逢年過節，便有無數人將各種禮物送上，夏冬的時節，還有絡繹不絕的人，給妳們送冰敬、炭敬。”
　　“敢問大人，這些孝敬，都送給了誰？這些東西，是不是利？汝等堂而皇之地享受著他人的供奉，而這些供奉，哪壹樣不是下頭的贓官汙吏強取豪奪來的民脂民膏？”
　　“可妳們呢，卻對此甘之如飴，現在妳卻說不言利，又說為人臣者，該如何？現在我倒問妳大人，這些禮品和孝敬，妳收過嗎？”
　　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　　陳榮想斷然否認，可壹時之間，卻突然沒底氣起來。
　　夏文暉心中暗暗發笑，他對這裏頭的門道，最是清楚，畢竟，他祖上就是幹這個的，怎麽不曉得這朝中諸公們的名堂？
　　“今日姑且就不要求妳們兩袖清風，畢竟是人都要吃飯穿衣。可是，妳們既然得了如此巨利，那麽再請問，妳說為人臣者不能事事逢迎，那麽妳又做過什麽為人臣者該做的事呢？”
　　“漠北之患，是妳們平定的嗎？白蓮教作亂，妳可曾上疏過自己的應對之道？天災人禍，百姓們衣不蔽體，屍橫遍野時，妳這為人臣的，又在做什麽？妳什麽都沒幹，不過是屍位素餐！若不是朝中袞袞諸公之中，多似妳這等人，吃的肥頭大耳，卻不幹人事，天下何至到這樣的地步？”
　　陳榮突然感覺到心口疼得厲害……
　　夏文暉卻沒有停下來的打算，繼續道：“妳口裏不言利，妳以為我不知這朝中諸公在自己的家鄉囤積了多少圖土地？難道工商之利乃是利，這土地之利就不是利了？敢問這些土地之利，妳們上繳了朝廷多少稅賦？再敢問，又有多少大臣，家裏人在偷偷的經商，這些又上繳了多少稅賦？”
　　“虛偽到如此地步，卻還敢侮辱我的清白？”
　　“我夏文暉清清白白，繳納了稅賦，招募了這麽多匠人，不敢說對這天下有什麽益處，卻至少沒有貪占著民脂民膏，在此饒舌。倒是大人盡享天下之利，口裏卻非要淡泊名利，說著愛民之語，卻是貪占民利。張口仁義，卻無經國之策，只拿著四書五經，來給自己遮羞，聖人若知門下有這般人，只怕要羞愧難當才是！”
　　陳榮壹張老臉已經漲成豬肝色，其實對方的話並非毫無破綻，有些漏洞是可以反駁的。
　　可是，這家夥知道太多的官場底細，直接揭發出來，讓他心裏發虛，不好繼續去辯解。
　　“妳……妳……妳壹個秀才，敢出此狂語！”
　　“秀才又如何，妳當初不也是秀才嗎？”
　　夏文暉笑了，毫無懼色地道：“再者說了，妳們口口聲聲說，新政之下，功名不值錢了，妳們為之惋惜。原來在大人眼裏，只有進士才是功名，我這秀才，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嗎？”
　　“既如此，我看這新政應當再加壹條，直接罷黜秀才功名，秀才本就什麽都不是，要這功名有何用？只有大人這般進士出身的人，才有資格高談闊論，占盡天下的好處！”
　　陳榮幾乎要背過氣去，絞盡腦汁地吐出壹句話：“夏太師若泉下有知……”
　　“先祖若知道，後世位列朝班之人，竟只曉得清談，不事生產，見人便加以侮辱，只怕也不願與爾等為伍。”
　　夏文暉根本不給他機會，繼續說道：“我敬大人乃是朝廷命官，才和妳做口舌之鬥，可若是大人還要不依不饒，休怪學生不留情面！”
　　這番話已經是在打臉了，妳做個官就了不起？
　　我祖上做官的時候，妳這狗東西還沒生出來呢！
　　抨擊新政，斷我財路，還想羞辱於我，妳是個什麽東西！
　　這壹下子，場面出奇地安靜。
　　朱祁鎮在壹旁聽的興致勃勃，看到兩人停止爭吵，甚至有些意猶未盡。
　　這個夏文暉是個人才啊，可不能就這麽埋沒了！
　　回頭壹定要找他單獨聊聊，或許可以在戶部下面成立壹個商學院，研究壹下經濟學。
　　曹鼐感覺這兩人如此爭吵，實在是不像話，便站出來說道：“好了，都不要意氣用事，像什麽樣子？都是讀書人，有什麽話不能坐下來好好說，就此打住！”
　　陳榮終於有了臺階可下，雖是斯文掃地，卻也知道不能再和夏文暉對罵了，很明顯，自己不是人家的對手。
　　夏文暉則微微壹笑，拱手行禮，言談舉止透著士紳該有的傲慢。
　　朱祁鎮笑吟吟地說道：“就是，有什麽事慢慢說，吵架不能解決問題。不過方才兩位說起，什麽冰敬炭敬，朕倒是挺感興趣，陳卿家，有這回事嗎？”
　　“沒……沒有的……”
　　陳榮頓時有些慌了手腳，忙不叠的道：“臣乃聖人門下，斷不做此等蠅營狗茍之事！”
　　朱祁鎮點了點頭，道：“沒有就好，妳們都是國家棟梁，乃是天下人的楷模……要不這樣吧，袁彬，回去之後，妳派些人去查壹查，看看諸位卿家有沒有這樣的事，若是沒有，也好還大家壹個清白，到時朕非要狠狠處置那些造謠生事的人不可，也好讓天下人知道，我大明的官員，都是清白之身！”
　　陳榮臉上本是勉強擠出壹些笑容，可現在，這些笑容卻是逐漸消失。
　　朱祁鎮說完，卻已揚長而去。
　　趁著天色還早，便又走動了七八個作坊。
　　這些作坊大多都是當地士紳籌辦的，不過，士紳雖多，真正下定決心參與經營的，卻是鳳毛麟角。
　　值得壹提是，但凡參與了籌辦作坊的士紳，卻大多是支持新政的。
　　這就讓人很欣慰了。
　　只要有人帶頭，而且幹得還不錯，新政便算得上真正成功了。
　　否則的話，道理講得再好，沒有人去實施，也是壹紙空談。
　　晚上回到遷安縣，朱祁鎮沒有再理會陳榮，而是單獨召見了知縣陳世清。
　　通過壹天的走訪下來，他發現，這個人還是不錯的。
　　雖然蔡家溝的案子他負有失察之責，可是，在那種環境下，能夠堅持不與其他人同流合汙，已經算是很難得了。
　　至於此人是否有才，看的是將他下放之後的表現。
　　如果像陳榮那般，每日張口仁義道德，閉口道德仁義，只會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去指責別人，終究成不了大事。
　　陳世清的表現則大不相同，可以看出來，這是個能做事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