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東山再起
明朝那些事兒 by 當年明月
2025-2-12 17:41
【仇恨】
壹百壹十九年前,寧王朱權遇到了前來拜會他的燕王朱棣,由於壹時大意,這位所有皇子中最為善戰的仁兄上了哥哥的當,被綁票到了北京,幫著打天下靖難。
為了讓寧王賣命,朱棣還許諾,壹旦成功取得天下,就來個中分,大家壹人壹半。
當然了,事後他很自然地把這件事情忘得幹幹凈凈了,寧王沒有計較,只是要求去杭州,過幾天舒服日子,他不許。寧王還是不計較,希望能去武昌,他不許。
最後他下令寧王去南昌。寧王沒有反抗,沒有非議,收拾東西乖乖地去了。
寧王不是沒有脾氣的,只是他十分清楚,發脾氣或是抗議沒有任何用處,因為他沒有講條件的實力。
但他的憤怒是無法平息的,他囑咐子子孫孫,不要忘記自己曾經受過的恥辱。
仇恨的種子代代相傳,終於在這個時刻開花結果,而將其化為果實的那個人,叫做朱宸濠。
朱宸濠是壹個很有抱負的人,作為寧王的子孫,他繼承了祖先的仇恨和好勇鬥狠的性格,同時也看透了朱厚照不是壹個安心做皇帝的人,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和考量,他決定采取行動。
可是很快,他就發現了壹個很大的問題——沒兵。
因為燕王朱棣本人是造反起家,特別防備藩王們起兵造反,所以他當皇帝的時候實行了大裁軍,當然了,裁的都是藩王的護衛。
到了朱宸濠這裏,幾乎就是個光桿司令,壹批下人親軍,還有壹堆破槍爛刀,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,抓個小偷都還夠嗆,想要造反?那也真是太逗了。
請示招兵也不可能,那相當於是在額頭上寫明“造反”兩個字,無奈之下,他想起了中華文化中壹條古老的智慧法則——走後門。
他的第壹個後門就是劉瑾,送了壹大堆錢後,請求恢復護衛,劉公公大筆壹揮,給他批了。朱宸濠高興得不行。
可惜過了沒多久,劉公公就被剮了,接任的人沒收過好處不買賬,大筆壹揮,又把他的護衛給裁了。
朱宸濠連眼淚都哭不出來,這錢算是白送了,他壹邊咒罵那些收錢不辦事的惡人,壹邊繼續籌錢送禮。這次他的目標是錢寧。
錢寧和清廉這兩個字簡直就是不共戴天,他二話不說就收下了,還明白地表示,如果有什麽困難,兄弟妳只管開口。
在他的幫助下,寧王的護衛再次建立,他又有了招兵的指標。可他發現,光憑這些兵還不夠,思前慮後,他居然產生了壹個天才的構想——招聘。
他招聘的範圍主要包括:強盜、小偷、水賊、流氓地痞、社會閑散人員等,反正壹句話——影響社會和諧的不安定因素。而且學歷不限,性別不限、年齡不限,能鬧事就行。
這些被招聘來的各犯罪團夥頭目的名字也很有特點,比如什麽淩十壹、吳十三,和當年的貧農朱八八,走私犯張九四壹對比,就知道這都是些什麽貨色。
這種兵匪壹體的模式也決定了他手下部隊的作戰方式——邊打邊搶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,由於長期從事特殊職業,他們早已養成了良好的工作習慣。
甭管怎麽七拼八湊,反正人是湊得差不多了,就這麽著吧。
除了兵力外,朱宸濠遇到的另壹個難題是關系,要想好好地成功地造反,必須有壹個良好的關系網,於是他利用當時的江西駐京衙門(相當於江西省駐京辦事處)結交了很多大臣,並且廣拉關系,四處請人吃吃喝喝,聲勢很大。
朝中大臣對他的這壹舉動都有所察覺,也有人上書報警,但奇怪的是,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卻對此不聞不問。
原因很簡單,楊廷和收了朱宸濠的錢。
請諸位不要吃驚,這在史料上是有記載的,朱宸濠先生花錢拉關系,對這位第壹把手當然不會放過,好吃好住,搞好娛樂,楊廷和先生也就睜壹只眼閉壹只眼了。
當然了,楊廷和並不支持、也不知道朱宸濠決心造反,他認為這個人不過想拉拉關系而已。當時的物價已經漲了,可是工資沒有漲,所以楊廷和兄似乎認為收點兒黑錢也不是啥新鮮事。
生活是艱難的,工資是不夠的,當時另壹位重臣忠臣楊壹清也幹過額外創收的事情,不過他主要是幫人寫字和墓誌銘,再收人家的潤筆費,也算是按勞取酬,生財有道。
無論如何,朱宸濠靠著錢財鋪路,打開了關系網,為自己即將開創的事業奠定了基礎。從當時的時局看,朱厚照本人不太願意做皇帝,奸臣小人如錢寧、江彬等人也十分猖獗,文官集團似乎也對朱厚照失望了。
而自己不但占據了地利,還有人在朝中接應,勝利應該很有把握。
於是他終於下定決心,決心打破和平的環境,決心用無數無辜百姓和士兵的性命去實現他的野心,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,他確實有可能成功,只是要實現這個“成功”,還要加上壹個假設條件:
如果沒有王守仁。
【東山再起】
悟道之後的王守仁老老實實地在山區耕了兩年地,在耕地期間,他發展了自己的哲學,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山區哲學家,當時貴州教育局的官員們經常請他去講課,還有人專門從湖南跑來聽他的課。
可這些並未改變他的環境,直到劉瑾的死亡。
王守仁終於等到了出頭的壹天,正德五年(1510),他被任命為廬陵知縣,即將上路赴任。
整整三年,這是王守仁壹生中最為重要的三年,在這裏,他獲知了秘密的答案,也擁有了無盡的力量和智慧。
他向這個給他壹生最重要啟示的地方投下了最後壹瞥,然後跨過重重山隘,走出了關口,重見天日。
再起之時,天下已無人可與匹敵。
王所長變成了王縣令,終於可以大張旗鼓地幹活了,可剛過了七個月,他就奉命去南京報到,成為了刑部主事。刑部的椅子沒有坐熱,他又被調到了北京,這次是吏部主事,然後是南京太仆寺少卿,南京鴻臚寺卿。
而到了正德十壹年(1516),他竟然當上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僉都禦史,奉命巡撫江西南部。
翻身了,這回徹底翻身了,短短六年,他從沒有品的編外人員壹晃成為了三品大員,實在是官場上的奇跡。
可是官場上是不存在奇跡的,他能夠在仕途上如此順利,是因為有兩個人在暗中支持他。
這兩人壹個是楊壹清,另壹個是兵部尚書王瓊。
楊壹清曾經見過王守仁,多年江湖滾打的經驗告訴他,這個人是難得的奇才,是可以挑大梁的,所以他對此人壹直十分關註,刻意提拔。
而另壹個王瓊就更有意思了,這個人名聲很差,擅長拍馬屁,拉關系,他和錢寧、江彬的關系都很好(錢寧和江彬是死對頭),常常為正人君子所不齒。
然而,他卻是壹個不折不扣的好人,也是壹個有能力的人。
壞人拍馬屁是為了做壞事,好人拍馬屁是為了幹實事。所以在王瓊那裏,馬屁只是壹種技術手段,和人品問題沒有關系。
王瓊掌管了兵部,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權,頒布了很多有利於國家的政策,並廢除了許多不合理的制度,而他每次提出建議,總是能夠獲得批準。
因為管事的錢寧和江彬都是他的哥們,兄弟的奏折自然是第壹時間簽字蓋章的。
而他第壹次看到王守仁的時候,就用壹句話表達了自己的感想:
“若用此人,可保天下太平!”
他充分運用了權力,破天荒地連續破格提拔王守仁,不理會別人的嘲諷和猜測,因為他知道,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。
正德十二年(1517)正月,王守仁正式到達江西,開始履行巡撫的職責。可到了這裏他才發現,情況和想象的有很大不同。
原來王瓊任命他的時候,私下說是安排下基層鍛煉,轉轉就行了,然而王守仁到地方壹看,才發現他的轄區當時正盛產壹種特產——土匪。
王守仁終於醒悟了,臨走時王瓊那老奸巨猾的面孔和奇怪的笑容立刻浮現在他的眼前。
尚書大人,妳真不夠意思啊。
但是哲學家王守仁是不怕困難的,當年在貴州種田扶貧都不怕,還怕打土匪麽?
可慢慢他才發覺,這幫土匪絕不是那麽簡單的。
他們不但人多勢眾,而且作戰勇猛,消息靈通,更為可怕的是,在他們的背後,似乎有壹股強大勢力在暗中支持。
王守仁看出了這壹點,他沒有倉促出兵,而是仔細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戰例,終於發現了壹個十分奇怪的巧合:那就是每次官兵出擊,不是撲空就是中埋伏。很少能夠展開作戰。
土匪怎麽可能知道官兵的行動?答案只有壹個——臥底,在官府中有土匪的臥底。
王守仁決定解決這些人。
不久之後,他突然發布命令,表示最近要集中兵力剿滅土匪,來壹次突然行動,要各軍營作好準備。
然而,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,卻沒有得到開戰的命令,與此同時,身邊的壹些同事突然失蹤,之後又被放了回來,而且個個神色慌張,怎麽問也不開口。
這是王守仁的詭計,他先放出消息,然後派人盯住衙門裏的各級官吏,發現去通風報信的就記下,回來後全部秘密逮捕。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在於,這些人他壹個也不殺,而是先進行愛國主義教育,再問清楚他們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員,聊幾句諸如“希望妳的母親、子女保重身體,我們會經常去探望”之類的威脅性話語。
軟硬兼施之下,這些人乖乖答應當官府的臥底,成為了雙面間諜。這下子土匪們就抓瞎了,很多頭目就此被壹網打盡。
王巡撫卻意猶未盡,他決心把這場“江西剿匪記”演到底,拿出了絕招——十家牌法。
所謂“十家牌法”,通俗點兒說就是保甲連坐,十家為壹個單位,每天輪流巡邏,如果出了什麽事情,大家就壹起完蛋。這壹招實在太狠了,搞得本地土匪連過年都不敢回家,只能躲在深山裏壹邊啃樹皮壹邊痛罵王守仁。
土匪也是有尊嚴的,他們再也無法忍受了,軟的不行就來硬的!與其被王大人玩死,還不如起來拼壹拼。
可惜王大人實在是壹個軟硬不吃的人。
可憐的土匪們不會知道,王守仁先生通常被後世人稱為“四家”:偉大的哲學家、軍事家、政治家、文學家。這四個稱謂他都當之無愧。
所謂軍事天才,就是不用上軍校,拿壹本盜版《孫子兵法》也能打仗的人,王守仁就屬於這壹類型,他不但會打仗,還打出了花樣。
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兩個字形容——詭異。
別人打仗無非是敵進我退,敵退我追,兵多就打,兵少就跑。王哲學家卻大大不同,他從來不與敵人正面交鋒,從來都是聲東擊西,妳往南走,他偏往北,經常搞得敵人暈頭轉向。
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罷了,有意思的是,這位仁兄還有個不合常理的習慣,即使兵力再少,他也敢出戰,士兵不夠他就玩陰的,什麽挖坑打埋伏,那是家常便飯,更為奇怪的是,即使他占據絕對優勢,把對手圍得如鐵桶壹般,也從不輕易發動進攻,如果時間允許,總要餓他們個半死不活,誘使對方突圍,鉆入伏擊圈,才開始發動總攻。
基本上這幾招壹路下來,神仙也會被他整死的。
公正地講,在日常生活中,王巡撫確實是壹個正直忠厚的老實人,可到了戰場上,他就會立馬變得比最奸的奸商還奸,比最惡的惡霸還惡。
江西的土匪們很快就要面對這位王大人了,真是壹群苦命的人啊。
土匪們很快結成了同盟,集合兵力準備和王大人拼命,王守仁的手下有些擔心,勸他早作準備,王守仁卻滿不在乎:
“壹起來就壹起收拾好了,也省得我去找他們,有啥可準備的?”
土匪們也聽說了這句話,他們雖感覺自己的人格尊嚴沒得到承認,比較生氣,但這也同時說明王守仁輕視他們,暫時不會動手。對他們而言,這是壹個很好的準備時機。
其實土匪朋友們應該記住壹個真理,在戰爭時期,王守仁先生說的話,是要反過來理解的,否則妳被他賣了還要幫著數錢。
就在他們躲在深山中休養生息的時候,王守仁突然調集軍隊主力大舉進攻,土匪們措手不及,被堵在了贛南山區,全部都被包了餃子。
王守仁包圍了他們之後,卻突然不動彈了,壹直置之不理,仿佛這事就不是他幹的,土匪們急得不行,糧食也不夠吃了,是打是抓您表個態啊!
沒辦法了,被逼上絕路的土匪們準備突圍了。
可他們剛向包圍圈發起沖鋒,後路卻突然出現大批人馬,退路隨即被切斷,他們又壹次掉進了王守仁設置已久的陷阱,很快被打得潰不成軍。大部投降,小部逃竄。
經過這壹仗,王守仁真出了大名了,那些逃回去的人又大肆宣傳,說王巡撫長了八個腦袋,九條胳膊,厲害得沒了邊,於是剩下的土匪們壹合計,這個閻王是惹不起了,不如先服個軟,暫時招安,反正妳老王總是要走的,到時候再鬧也不遲。
就這樣,土匪頭們手牽手、肩並肩地到了巡撫衙門,表示願意服從政府管理,改當良民。
其實這壹招倒也不壞,可到王大人那裏,實在是過不了關的。
因為王大人有壹個好習慣——查檔案。在剿匪之前,這些人的老底他早摸得壹清二楚,真心假意他心裏有數。
土匪們看到王大人以禮相待,都十分高興,以為糊弄過去了,可是沒過兩天,王大人突然發難,殺掉了其中幾個人,而這幾個人都是曾經受過朝廷招安的,對這種老痞子,王守仁是不感興趣的。(這壹條如果推廣使用,張獻忠早就沒命了)
殺雞給猴看,這壹招用出來,就沒什麽人敢動了,於是假投降就變成了真投降。
就這樣,煩了朝廷十幾年,屢招不安,屢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徹底掃平了,王守仁先生在幾個月的時間裏,連打帶拉,連蒙帶騙,終於解決了問題。
江西剿匪記在明代歷史上並不起眼,但對於王守仁而言,卻有著非同壹般的意義。
要知道大凡歷史上幹哲學這行的,壹般都滿足兩個條件:第壹,智商要過剩,弱智白癡是禁止入內的(大智若愚者除外);第二,必須是吃飽了沒事幹(飯都吃不飽還搞啥哲學)。
哲學有這麽高的門檻,是因為它是世間壹切科學的基礎,如果妳夠厲害,理論上是什麽學科都可以搞得定的。
別人我不敢說,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這兩個條件的,他已經成為了壹個哲學家,而這幫贛南土匪們正好為他提供了另壹個機會——突破的機會。
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,王守仁終於發現光懂得哲學是不夠的,整天談論“心學”並沒有什麽效果,“心學”並不能打跑土匪,他隱約地感覺到,要想理論聯系實際,成功立業處世,還需要另壹樣神秘的工具。
經歷了窮山野嶺的荒涼、無人問津的落寞、曾經悟道的喜悅後,王守仁又壹次來到了關口,在江西的兩年,由於遍地都是土匪,他只能四處出差專職剿匪,沒有時間去研究他的哲學。
上天沒有虧待王守仁,正是在這金戈鐵馬、烽火連天的兩年中,王守仁逐漸找到了這壹樣工具,並且熟練地掌握了它。
有了這件工具,他才能超越眾多的前輩,成為理學的聖賢。
有了這件工具,他才能成就輝煌武功,為後人敬仰。
有了這件工具,他的哲學方為萬人信服,遠流海外,千古不朽。
而後世的名臣徐階、張居正也正是借助了這件工具,建立不世功勛,名留千古。
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“知行合壹”。
關於知和行的關系,是壹個中國哲學史上的根本問題,這個麻煩從諸子百家開始,壹直到後來的孫中山,歷時幾千年,罵了無數次,吵了無數次,始終無法解決。
我也不能解決,但我可以解釋。
其實這個問題說穿了,就是壹個理論和實踐的問題,有人認為知易行難,懂得理論是容易的,實踐是很難的,有人認為知難行易,領悟道理很難,實踐很容易。
比如朱聖人(朱熹)就主張知難行易,這也好理解,按照他那個“格”法,悟道是很難的,但執行似乎是很容易的。
大家可能很難想象,但就是這麽個玩意兒,折騰了上千年,直到今天,都沒停過。
此刻王守仁站了出來,他大聲喊道:
懂得道理是重要的,但實際運用也是重要的!
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:要想實現崇高偉大的誌向,必須有符合實際、腳踏實地的方法。
這絕不僅僅是壹句話,而是壹種高深的處事和生活智慧,足以使人受用終身,所以它看起來很容易明白,實際上很不容易明白。
二十多年後,有兩個人先後讀了他的書,卻都看到了“知行合壹”這句話,壹個人看懂了,另壹個人沒有看懂。
看懂的那個人叫張居正,沒有看懂的那個人叫海瑞。
四百年後,有壹個年輕人看到了這句話,佩服得五體投地,以此作為自己的終身行為準則,並據此改名——陶行知。
【不祥的預兆】
領悟了“知行合壹”的王守仁不再空談理論和哲學,因為殘酷的現實讓他明白,光憑說教和四書五經是解決不了問題的,要讓土匪放下手中的刀,最好的方法是用火槍。
懷揣著這種理念,王守仁即將迎來自己人生中最為艱難的考驗。
對這些土匪,他壹直十分納悶兒,既不經看,也不經打,如此的壹群廢物,怎麽就敢如此囂張搞規模經營呢?而在訊問土匪時,他終於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——寧王朱宸濠。
毫無疑問,這些土匪的背後或多或少地有著朱宸濠的影子,身為壹個藩王,卻去和強盜打成壹片,總不能理解為深入群眾吧。
知縣拉關系是想升知府,侍郎拉關系是想當尚書,藩王拉關系是想……
於是王守仁很快找到了答案,唯壹的可能的答案。
問題嚴重了,他立刻跑去找孫燧。
孫燧,時任江西巡撫,浙江余姚人,不但是王守仁的老鄉,也是他同朝為官最好的朋友。
當時的王守仁只是江西南部(贛南)巡撫,且主要任務就是剿匪,這麽大的事情,他沒法拍板當家,只能找孫燧。
然而,當他跑到巡撫衙門,找到孫燧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這件事情後,卻只換來了壹個奇怪的反應。
孫燧是苦笑著聽他說完的,然後他嘆了壹口氣,只說了壹句話:
“兄臺妳現在才知道?”
這下輪到王守仁傻眼了。
正德十年(1515)十月,河南布政使孫燧接到了壹份命令,中央決定提升他為都察院右副都禦史,這本是壹件好事,但孫燧卻高興不起來。
因為後面還有壹個任命——派江西巡撫。
江西,對當時的朝中官員來說,是壹個死亡之地。
就在幾年前,江西巡撫王哲光榮上任,可沒多久,他竟突然離奇死亡了,朝廷派董傑接替他的位置,才過了八個月,董傑兄也死了,死得不明不白,後任的兩位巡撫還沒幹到壹年,就自動收拾包裹回來了,寧可不做官,也不在那裏住。
其中奧妙朝廷的高級官員都心知肚明,卻不吱聲。
收了人家的錢,自然不好吱聲。
可是江西不能沒有人去,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孫燧有仇,竟然推薦了他。孫燧就這樣被推到了懸崖邊上。
然而孫燧回答:“我去!”
他叫來了自己的妻子,跟他交代自己的後事,妻子嚇得不行,問他是怎麽回事。孫燧只是嘆氣說道:
“這次我要死在那裏了。”
“既然如此,那咱不當這個官,不去還不行嗎?”
“國家有難,自應挺身而出,以死報國,怎能推辭!”孫燧義正辭嚴地這樣回答。
他遣散了所有的下人,安置好家人,告別妻子,帶著兩個書童,就此踏上不歸路。
到江西後,他卻十分意外地受到了寧王的熱烈歡迎,送錢送物不說,還時常上門探訪,可謂熱情之至。
但孫燧拒絕了,他還了禮物,謝絕探訪。這是因為他很明白,拿了人家的東西,就要給人家辦事。而寧王要辦的事情叫做謀反,現在收了東西,將來是要拿腦袋去還的。
然而之後不久,他就發現身邊的人都在監視著自己,無論他幹什麽事情,寧王總是會預先知道,有時還會故意將他在某些秘密場合說過的話透露出來。甚至他的住處也時常有可疑人員出沒。
面對這壹切,孫燧並沒有屈服,他依然毫無畏懼地留在了這裏。
因為留在這裏,是他的職責。
看著這麽個軟硬不吃的家夥,寧王十分頭疼,無奈之下只能出暗招,他派人給孫燧送去了四件東西——棗、梨、姜、芥。
看到這些東西的孫燧笑了,他知道了寧王的意思——早離疆界。
之後的事情就出乎寧王的意料了,孫燧十分大方地吃掉了這些特殊的“禮品”,卻壹點兒也不動窩。
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中,孫燧獨自堅持了四年,而現在,他終於有了壹個戰友——王守仁。
可這二位壹合計,才發現他們根本沒有勝算,說起來兩人都是巡撫,卻都是空架子,王守仁手上也沒有兵,因為明代規定,巡撫並無兵權,需經過中央審批,方可動用,王大人平日手下只有幾個民兵組織,抓扒手維持治安也還湊合,哪裏能去打仗?
千辛萬苦,終於找到了組織,可組織也沒辦法,二位同鄉又陷入了無言的仿徨中。
孫燧和王守仁不知所措的時候,寧王卻正幹得起勁兒。
【天才的悲劇】
從寧王朱宸濠的行動來看,他始終遵循著這樣壹條人生格言:謀反大業,人才為本。
從史料分析,這位仁兄雖有野心,但智商並不很高,很多事情都解決不了,為了彌補自己的弱點,他掛出高薪招聘的牌子,在社會上廣泛招募人才。
因此上門的人不少,可是經過面試,朱宸濠發現混吃混喝的居多,有才能的幾乎沒有,只有壹個叫劉養正的還勉強湊合,便就此拍板,任命他為造反行動總助理。
之後又有壹個叫李士實的,先前做過侍郎,後來辭官回家,朱宸濠感覺他也不錯,就壹起招了回來,安排他再就業。
但這兩個人並不能讓朱宸濠滿意,他十分納悶兒,人才都去了哪裏?
這個問題我來回答:都去考試做官了。
朱宸濠同誌生不逢時啊,要知道,人才這種稀缺資源,只有在朱元璋那天下大亂的年頭,才會四處亂跑去混飯吃。太平盛世,誰肯提著腦袋跟妳造反?還不如好好讀書,混個功名,這才是真正的正道。
再看看他手下這兩個人才,壹個劉養正,舉人出身,進士考不上,仗著讀了幾本兵書就敢說自己熟讀兵法,運籌帷幄,除了能侃啥用都沒有。
還有那個李士實,朝廷混不下去了,回家到寧王這裏吃閑飯,據說除了點頭舉手同意,就沒有幹過什麽事情。
就是這麽兩個貨,居然被他當做臥龍、鳳雛養著,也算別有眼光。
其實朱宸濠知道自己缺人才,但他也沒有辦法,正當他為此愁眉苦臉的時候,有人告訴他,已經在蘇州找到壹個真正的人才,若此人加入,大業必成。
朱宸濠大喜,準備親自派人去請這個人。
說來慚愧,此人已經被我們丟到後臺整整二十年了,現在是時候請出來了。
伯虎兄,上場吧!
二十年前,唐伯虎上京趕考,落得壹個悲慘的下場,好歹出了獄,他本想振作精神,回家過點兒平靜的日子,可當他返鄉後,才發現壹切都超出了他的預料。
原先笑臉相迎的鄉親已經換了面孔,除了藐視還是藐視,他的書童下人也不再崇敬他,有時竟然還敢反客為主,大聲訓斥他。他的老婆非但不體諒他,還時常惡語相向。
更讓他痛苦的是,連在家門口看門的旺財看見他也是汪汪大叫,追著他來咬。
這並非玩笑,以上描述出自唐伯虎給朋友的書信,每壹個字都是殘酷的事實。
在殘酷的事實面前,唐伯虎徹底絕望了,他不再相信聖賢之言,也不再寒窗苦讀,他已經失去了做官的資格,讀書還有什麽意義!
從千尺高臺跌落下來,遭受無盡的歧視和侮辱,從此他沒有夢想,沒有追求,他只需要壹樣東西——醉生夢死的快樂。
從此他開始在全國多個地方的著名妓院流竄,由於他文采出眾,迷倒了很多風塵女子,甚至許多人主動來找他,還願意倒貼,也算是個奇跡。
所謂風流才子的稱號也正是從此刻開始傳揚的,畢竟風流倜儻、縱意花叢是許多人所夢想的,但他們不知道,在唐伯虎那縱情的笑容背後,是無盡的酸楚。
就在唐伯虎人生最低谷的時候,朱宸濠來到了他的身邊,伸出了手——將他推向了更低谷。
接到朱宸濠的邀請,唐伯虎壹度十分高興,就算當不了官,給王爺當個師爺倒也不錯,而朱宸濠對他的禮遇也讓他感到自己終於找到了明主。
然而很快,他就發現朱宸濠這個領導不太地道,他總是和壹些不三不四的土匪流氓接觸,而且囤積了很多糧草、兵器,還經常看著全國地圖唉聲嘆氣,作義憤填膺握緊拳頭狀。
怕不是要造反吧?
逛妓院雖然名聲不好,也就是玩玩而已,這可是個掉腦袋的事情啊,還是快點兒溜號吧。
有飯吃、有妓院逛的唐伯虎沒有朱重八那樣的革命覺悟和革命需求,他不過是想混碗飯吃。
問題是,妳想走,就能走嗎?
讓妳看了那麽多的機密,知道了內情,不把腦袋留下,怎麽舍得讓妳走呢?
四十九歲的唐伯虎面對著生命威脅,又壹次迸發了智慧的火花,他決定學習前輩的經驗——裝瘋。
只有裝瘋,才能讓朱宸濠相信,他什麽也沒有看見,即使看見了也不會說話,即使說話也不會有人信。
唐伯虎到底是才子,裝瘋也裝得很有風格,比當年吃狗屎的袁凱厲害得多,因為他想出了壹個絕招——裸奔。
真是舍得下本錢啊。
從此,伯虎兄摒棄了傳統觀念,堅決壹脫到底,光著身子四處走,看見大姑娘就上去傻笑,還經常高呼口號:“我是寧王的貴客!”
他這壹搞,整個南昌城都不得安寧,許多人紛紛出來看熱鬧,朱宸濠的面子算是給丟光了,他氣急敗壞,連忙下令趕緊把這位大爺送回蘇州,別在這裏丟人現眼。
終於虎口脫險的唐伯虎松了壹口氣,但在慶祝劫後余生的同時,他對人生也已經徹底絕望。
他此後的生活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——徹底墮落。
夜以繼日的飲酒作樂、縱情聲色,摧垮了他的身體,卻也成就了他的藝術,他的詩詞書畫都不拘泥於規則,特別是他的人物畫,被認為三百年中無人可望其項背。
但也就到此為止了,四年後(嘉靖二年,1523),這位中國文化史上的天才結束了自己坎坷的壹生,永遠歸於沈寂。
有時,我也會看電視上那些以唐伯虎為原型的電視劇,看著他如何智鬥奸臣,看著他如何娶得美人歸,這些情節大都十分搞笑,但無論如何,每次我都笑不出來。
因為在我的腦海裏,始終浮現著的,是那個真實的唐伯虎,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、那個懷才不遇的中年人、那個心灰意冷的老人,是那個在無奈中痛苦掙紮、無比絕望的靈魂。
只有那首桃花歌仍舊在訴說著他的心聲,縈繞千載,從未散去。
〖別人笑我太瘋癲,我笑他人看不穿。
不見五陵豪傑墓,無花無酒鋤作田。〗